罕见病女孩口述: 全国有 70万 像我这样的人,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是病了
2022-08-16 16:58
这个女孩 11岁 时患上 发作性睡病,她的经历堪比中国版“ 盗梦空间 ”,我给她取了个笔名 —— 许梦貘(mò),取自一种上古神兽,可以吞噬梦境,也能使被吞噬的梦境重现。
许梦貘 和 发作性睡病 已经相处了整十年,在这一过程里,她慢慢发现,原来自己的人生还可以这样。
当我在电脑上打下这行字的时候,我的意识正在变得模糊,也许过不了几秒,我就会不受控制地睡着。 没人能叫醒我,我的脑袋里此时正上演着各种打怪杀魔的梦境。当最后一个怪物倒下,我睁开眼,有时过去 几分钟,有时 几个小时 已经溜过去了。
这种情况自我 11岁 那年开始频繁出现,不分时间地点场合: 过马路、考场上、人来人往的商场里,任何你能想到的地方都可能发生。
在这样一种状态里,我断断续续地记录下了我患病的 十年。
没错,这些症状属于一种 睡眠类 的罕见病:“ 发作性睡病 ”, 发病率在 0.02%~0.08%,全国有近 70万人 患病,但确诊的只有不到 5000人。 这中间的空缺,就是我们绝大多数被误诊,甚至被扣上“ 骗子“、“ 怪物 ”的病友。
1、 初一那年,发作性睡病 在我身体里埋下了种子。
一场生物考试上,我恍惚间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正朝我走来。 我第一反应便是赶紧坐好,但无论怎么用力,腰部肌肉像被冻住了一般。 人影越走越近,是以严苛著称的生物老师! 我尝试使唤身体的其他部位,但全身上下只有手指能微微蜷曲。我只好把希望寄托于后桌,“ 叫我呀!叫醒我呀!” 但老师已经在我面前站定,她皱起眉,眼睛里直冒火星子,她轻蔑地嘲讽我,“ 还不快起来? 我都站你面前了你还死性不改! 本事很大啊!” 我依旧连根毛都没动。 老师的表情变得凶狠,单手揪住我的头发,另一只手高高抬起要扇我巴掌,我惊恐地想要躲开 —— 巴掌迟迟没有落下,老师只是翻来覆去重复那几句狠话。 我觉得不太对劲,下一秒,生物老师的脸慢慢扭成了葫芦,她身后,教室的桌椅、钟表都扭动起来。 我被那个诡异的景象吓得惊坐起来,狠喘了几口气。 四周,大家都在安静地答题,没人注意到我的异样。
那以后,我常常陷入这样离奇的梦境中,很久以后才知道,这是 发作性睡病 最常见的症状 —— 睡眠瘫痪和睡眠幻觉。
我从没想过,有一天,这些梦境会成为现实。
从小到大,我一直是所有老师眼里的好学生,被夸赞声包围着长大。最开始在课上睡觉,我并没有多在意,毕竟有底子,不至于落下太多。 但随着越来越频繁地、不受控制地睡着,最看重我的班主任找我谈话,“ 身为班长,你该做好榜样啊。” 我心里难受,连连点头。当时连我自己都没意识到,这其实是身体发出的求救信号。
几天后的晚自习上,所有人都在安静地学习,我抵挡不住困意,栽倒在桌上,没多久还打起呼噜。 突然,“ 嘭 ”的一声,一本书砸在我桌上,我整个人弹起来,睡眼迷蒙。全班同学正以同一种姿势盯着我,有几个扑哧笑出了声。我的脸一瞬红得厉害。 班主任就站在我边上,我没来得及解释,她已经收回视线,眼底都是失望。
我彻底打碎了自己“ 好学生 ”的形象。 很快,各科老师纷纷对我不满,我爸也是学校老师,和我的任课老师们一间办公室,我上课睡觉、打呼噜、扰乱课堂纪律的“ 丑闻 ”很快传到了他耳朵里。“ 跟你说多少次了不要上课睡觉! 你怎么就是不听呢!”爸爸发了火。 我同样接受不了他的语气,一直以来他都以我和我的成绩为傲。我委屈地朝他吼:“ 我很努力想保持清醒,可我做不到!” 爸爸没再说话,像是不明白从小乖巧的女儿怎么变成了这样,不知悔改还要狡辩。
我被各式各样的质疑声包围,慢慢连我也开始怀疑自己。 我这是怎么了?
我勉强说服同桌,只要发现我睡着就掐我、扯我头发,务必把我弄醒。但仅仅一周,我一进教室,周围立马传来小声的议论。 我的手臂青一块紫一块,上面都是同桌为了叫醒我所做的“ 努力 ”。但这些刺激的作用非常短暂,劲儿一过去,我该睡还是睡。 自己控制不了地睡觉 —— 说出来都会引人发笑。
过去,连我自己都会把“上课睡觉 ”这一行为看成是差生才有的偷懒、不上进的表现。现在,我该怎么向大家解释? 我开始害怕了,这具聪明伶俐、让我过去十几年顺风顺水的身体,好像正在发生什么不可控的变化。 随之不可控的还有我的生活。我的反常表现落在这座小小的初中校园,迅速成了八卦、奇闻。
没几天,同学们之间甚至有人传我得了“ 精神病 ”。 仅仅是因为“ 睡觉 ”,我成了老师父母眼中不求上进、不懂尊重的坏孩子,同学们疏远的对象。
2、 现实的压力倒灌进梦里,很快,我出现了新的幻觉。
我初中最好的朋友,也是我的室友,她是为数不多不“ 嫌弃 ”我变成这样的人。 一个晚上,我和朋友头对头躺在床上,没一会儿身体就昏沉起来,眼前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轮廓: 这不是刚困得不行的朋友么,怎么还坐起来了? 她像是没注意到我的异样,自顾自地和我聊起天来。 没一会儿,朋友突然端出一碗粥,说这是她亲手为我做的,让我尝尝。我心里觉得古怪,但禁不住对方热情,就尝了一口。 粥还没进到胃里,面前的人突然露出诡异的笑容,嘴角上扬又微微下垂,外眼廓变得狭长。 我下意识摸上肚子,那里传来一阵剧痛,她这是在粥里下了毒啊! 我一边拼命忍住往外吐的冲动,一边提醒自己不太对,这是梦,是假的,我扭着身子大声喊朋友的名字。 黑夜里,朋友终于听到了我的呼喊,爬起来拍了拍我的脸,喂毒粥的幻觉这才消失。 她被我折腾醒了,索性坐起来和我聊天,但几句话不对付,我们起了争执,她一气之下,竟然双手掐住了我的脖子,扯着嗓子喊,“ 去死吧!去死吧!” 我再一次剧烈地挣扎起来。许久,朋友从睡梦里惊醒,拍了拍我,我才得以脱逃。 接下来,场景转到下一空间,朋友的耐心似乎耗尽了,我俩连招呼都没打,她就拿起枕头捂住了我的口鼻,我又在窒息的边缘疯狂挣扎 ……
这样的困境反复上演了 五六次 后,直到精疲力尽,我才在极度的惊惧中睁开眼 —— 朋友仍在和我头对头的位置睡着,我试探地推推她,她止住鼾声,不耐烦地问我干什么。“ 刚才你有喂我喝粥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朋友生气又无奈,“ 你以为我是潘金莲呐,快睡吧,大郎!” 我这才发现,自己刚刚是进入了如同俄罗斯套娃一样的“ 梦中梦 ”。
梦境虽是假的,但带来的恐惧和影响却真实地留在了我的生活里。 我和朋友的关系开始出现裂缝。 我时常能在夜晚听见床铺边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被吓个半死;感到有黑蛇缠上我的脖子,我会无意识地喊出声来。“ 救救我!救救我 … ”
时间久了,室友们都受不了了,“ 烦死了,每天都这样!” 大家开始当着我的面抱怨。 睁开眼,我的两只手还停在半空,正以一个扭曲的姿势伸摆着,睡衣背后已经和床黏在一块儿了,全是汗。 对床的室友翻过身,留给我一个后脑勺。 我战战兢兢地从黑暗里爬起来,靠着墙壁,捂紧嘴巴,再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只能尽全力撑到室友都睡熟了再躺回枕头。 等待里,每一秒都被拉扯得漫长、痛苦,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我很委屈,我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睡着,更不能控制自己在梦里会做什么;但也很理解室友们,谁屋子里有这么一个大半夜总喊“ 救命 ”的也受不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的大脑被一个接一个恐怖离奇的 梦 占据,它们每天都在和现实生活不断争夺我的 24小时,我清醒着的时间被越来越狠地压缩。 我和我的室友生活在一起,却形成了截然不同的两种作息。最严重的时候,我会为了一个和朋友的约定设十多次闹铃,仍然不能及时醒来。 直到一天傍晚,我在一片漆黑中醒来,整个寝室只剩我自己。 她们去吃晚饭了,没有再叫我。
无论是梦里还是现实,我都是孤身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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